得知天津旧城将被彻底改造,老房老屋,拆除净尽,心中忽然升起一种紧迫感。那是一种诀别的情感;这诀别并非面对一个人,而是面对此地所独有的、深浓的、永不复返的文化。
天津旧城自明代永乐二年建成,于今五百九十余年矣。世上万事,皆有兴衰枯荣,津城亦然,有它初建时的纯朴新鲜,一如春天般充满生机;有它乾隆盛世的繁茂昌华,仿佛夏天般的绚烂辉煌;有道、咸之后屡遭挫伤,宛如秋天般的日益凋敝;更有它如今的空守寂寞,酷似冬天般的宁静与茫然……而城中十余万天津人世世代代传衍生息于此,渐渐形成其独特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形态,并留下大量的历史遗存保留至今。这遗存是天津人独自的创造,是他们个性、气息、才智及勤劳凝结而成的历史见证,是他们尊严的象征,也是天津人赖以自信的潜在而坚实的精神支柱。而津城将拆,风物将灭,此间景物,谁予惜之?于是,本地一些文化、博物、民俗、建筑、摄影学界有识之士,情投意合,结伴入城,踏访故旧。一边寻访历史遗迹,一边将所见所闻,所察所获,或笔录于纸,或摄入镜间。
各界专家还联合穿街入巷,寻珍搜奇,所获甚丰。勘查到失传已久的明代文井、于今仅存的八国联军庚子屠城物证、唯一可见的徐家大院的豪门暗道、义和团坛口旧址及大量历史遗迹和散落在城中各处的建筑构件精华。既做了现场的拍摄录影和文字登记,又转入书斋进行考证与研究。天津大学建筑系师生也加入进来,对城中一些风格独具的典型宅院进行测绘,此举应是有史以来对旧城文化一次规模最大的综合和系统的考察。
我称此举是一次文化行为。
文化行为是以强烈的文化意识为出发点,进行具有深刻文化目的之行动。这目的有两个,一个是成果,一个是过程。成果是指通过这一行为获得新的文化发现;过程是指通过这一行为所引起世人对文化的关注。应该说,这两个目的———成果与过程———同等的重要。或者说,文化人更注重后者,即过程。因为这过程针对世人,也影响着后人。
也正为此,津城早已破败不堪,数万人拥挤在这狭小的历史空间里,残垣断壁,低屋矮房,烂砖碎瓦,确是应当改造;为人民改善生存环境和生活现状,确是功德无量之盛举。然而面对着这座积淀深厚又破坏惨重的文化古城,难道还不去反省———我们这个文化大国又是多么需要文化!这文化不是文化知识,而是文化意识。懂得文化之价值,具有文化之眼光,在保护历史文化的前提下,再建设现代文化,而不是为了建设新的去破坏历史的风景。
然而,津城终究是一座文化的城。当我发现文革期间,城中居民们担心无知的学生砸毁房檐和影壁上的古代砖雕,用白灰抹涂,使得一些精美的建筑艺术杰作得以保留下来,使我们深为感动。特别是这次踏访旧城的文化行为,得到百姓响应,许多城中老人,献出珍藏已久的旧照旧物,以示支持;对于摄影家们爬墙上屋,构筑拍摄角度,更是无不热情相助;继而还听到,节假日里一些百姓在城内古迹前拍照留影,以为永记;还有些摄影家受到我们这一文化行为的启迪,也来到旧城厢,收集历史画面,为这一方故土留下它最后的原生态的景象,令我们尤感欣慰。
这不正是我们的文化行为所企望的么?
踏访旧城活动始自甲戌岁尾,终结于乙亥夏初,约计半年,收集实物资料颇多,发现珍罕古迹若干处,拍摄历史文化遗存及现存景象照片近四千幅,包括历史遗迹,城市面貌,街头巷尾,建筑精华,民俗文化,市井生活以及极具地方精神气质之众生相。这些出自摄影家之手的照片,有些本身就是具有很高审美品格的作品。单是一幅95岁老寿星和另一幅1995年出生在城中之婴儿的人像照片,就构成了本世纪天津城内令人着迷的生命史。更有一些专家学者关于旧城历史、民俗、建筑和文化艺术的研究文章,见地精辟,依据翔实,都显示了学术界对天津旧城最新的研究成果,也是对这即将凝固的旧城历史的一种全面的文字终结。为此,我也对我们这一文化行为的硕大成果感到骄傲,为新一代津人浓烈的乡土情感和文化意识感动而自豪。他们用乡土情感和文化意识的经纬,编织一细密的大网,从这良莠混杂的旧城遗地上,筛出近六百年残存至今而弥足珍贵的文化精萃。